“我感觉我现在是越来越羡慕那些杀人犯了。”我说着,将抽了一半的事后烟传给坐在床另一边的陈,“有时候真的感觉你对他们比对我还上心。”
“我得提醒你,你娶的是龙门的警务总司。”她一手接过香烟,同时另一只手在平板上划阅翻看案件摘要的手也没停下,“不是什么家庭主妇,我想我们在结婚前讨论过这个问题。”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也许吧。”我瘫在床上,双眼紧紧盯着房顶上昨天刚修好的日光灯管发呆,和我大差不差,陈也算是个工作狂,但真要论谁更厉害,我想我只能甘拜下风,真的,有谁会在刚和自己伴侣办完‘正事’后还要爬起来工作?这已经有点‘病态’了,不是吗?
我真的有点后怕,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只怕下次‘正事’办到一半,陈会半途掏出写字板和笔来。
这画面我光是想想就觉得诡异。
我像条蛆似地挪到陈旁边,看着她翻阅案件摘要。
“究竟是什么人能把你也难住?”我随口一问。
“一个自称‘艺术家’的疯子。”陈疲惫地揉揉眼眶,“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这混蛋确实把整个龙门的警察都耍的团团转。”
“连我无所不能的老婆大人也不例外?”
“去你妈的。”她说着一胳膊肘捣在我的鼻梁骨上,“少油嘴滑舌。”
“别拿我当出气包行吗?”我无辜地揉揉我的鼻子,“十分钟前的你可没这么暴力。”
啪——
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接着我被赶出卧室。
真是幸福又美满的婚姻生活。
作为一个战地指挥官,一个矿石病研究学者,我很讲究逻辑,我一直认为接连不断的晋升会让陈‘时刻面带怒容的警花’的外号消声觅迹,但。。。。。老天。。。。。就连当上了警务司总管都没能让她笑容常驻。
第二天一早,我们坐着警务部配发给她的新车一起去吃饭,这是陈的特权之一,真的应该给她的生活带来些许阳光,可就像我说的那样,根本没有。我真的该为她的精神状况担忧。
龙门市中心的老字号小笼包子店是我两经常光顾的一家餐厅。
她用无线电机通报过自己的情况后,皱着眉头坐到我的对面。
“想来点什么?”我说,“我可爱的石斑鱼警官?”
“你觉得这好笑吗?”
“也许吧。”我叹口气,“很好笑,也同样有点伤心,就像我两的婚姻,我现在想逗你笑都觉得比登天还难,你真的应该嫁给你的工作,而不是我。”
好吧,我得承认,这话我一张嘴就开始后悔了,我想这也不能怪我,客厅的沙发睡起来真的很硬。
“至少我的薪水够高。”为了证明这一点,她点了店里最贵的水晶虾饺和蟹肉包。
既然我的薪水一点也不比她低,我也点了同样的早餐。
“我提议暂时休战。”我说。
“赞成。”她冷冰冰地说,接着又掏出平板开始看她的工作。
作为一个战地指挥官,毫不自夸地说,我在战场上没输过几场要紧的战争,可在这,在我老婆面前,天知道今天又是第几个滑铁卢。
上帝可真公平,对吧。
老天,我又开始抱怨了。
就在这时,我老婆的无线电对讲机响了,她利落地抓起对讲机,说她马上就到,接着起身就要走。
我也跟着站了起来,往桌上扔了点现金,紧跟着她冲出餐厅。
我出餐厅时,陈已经倒好了车,我加快脚步,赶着她拐弯的瞬间,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你跟过来干什么?”她飞快地看我一眼,“你自己的工作呢?”
“这不是还有凯尔西吗?”我系好安全带,“有她在罗德岛出不了什么乱子。”
“你就打算这么翘班了?”她一踩油门冲上公路。
“我要说我想多陪陪你,你会感动吗?”
“少他妈油嘴滑舌。”她说着,往我胳膊上狠狠给了一拳。
“老子乐意。”我闷闷不乐地嚷嚷道。
屋前已经停了两辆巡逻车,警笛尖啸不止,此起彼伏,有两名警察正在周围架起黄色的犯罪现场隔离带。
我两下车时,正碰上一名体格魁梧的警察走出屋子,他长了张硬朗的脸,但脸上的表情却显示他恨不得现在找个地洞钻进去。
陈快步走到他面前,“什么情况?”她问,同时亮了一下警徽。
但对方看都没看她一样,只是摇摇头,举起双手高声宣布“我再也不进去了,就算扣我工资我也不进去。”
他转身就走,差点撞到巡逻车上。
好吧,很明显,屋子里有什么吓人的东西,足以把一个健壮的成年男子都吓得六神无主。
这么说可能不太合适,但我却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有那么点好奇。
等我反应过来,陈已经挥开警戒线走进屋内,我也快步跟上。
真庆幸我早上没来得及吃早饭。
怎么说呢?我估计他最开始可以算个人,作为一名从业多年的外科医生,我从未看过这么整齐的切口,从胸口到胯下,刀口漂亮地让人叹为观止,作为一个悬疑小说的款热爱好者,我从未见过这么优秀的犯罪,手指被切除,牙齿被拔光,脸皮被割下,死者的身份完全无从考察。
作为一个只记了点专业名词的半吊子业余艺术家,整个犯罪现场,美得令人发指。
一个阴暗的想法涌入脑海。
我想会一会这个疯子。
没过多久,犯罪现场就挤满了忙着搜集证据的警察,一个菲林族小伙正蹲在地上用小刷子搜集指纹,其余两个警官正在用塑料密封袋搜集可能的证据,他们一个个面色惨白,竭力不去看挂在房间正中央的尸体。
我开始思考自己是否要装出一副强忍恶心的表情,你知道的,装出一副正常人面对此情此景时应该有的表现,可我早上真没吃什么东西,所以我实在没东西可吐。
陈正忙着组织人手在犯罪现场取样,我周围的人都在有条不紊的忙碌着,根本没人注意到在大热天还戴着兜帽用衣领将脸包裹的严严实实的我。
直到诗怀雅拎着她名贵的手提包走进屋内。
“哟,博士。”她朝我打招呼,“老陈终于开窍知道把你挖到龙门来了?”
“不,没有,我只是闲的没事。”我环起双臂免得她故意贴过来挽我胳膊,她经常这么搞,目的就是惹陈生气,“你不去帮忙吗?”我问。
“用不着这么防我吧。”诗怀雅注意到我的行为故意打趣道,“我的职责不在这,万一破坏犯罪现场了免不了被你老婆一顿臭训。”
“像是她的脾气。”我说。
就在这时,新闻采访车接二连三地赶到现场,他们就像训练有素的猎犬,为了热点新闻总是能第一时间捕捉到空气中的血腥味。
“好吧,看来我得去忙了。”诗怀雅说罢对着守在屋子门口的警察打了个手势,前去应付记者去了。
现在我是真的没事干了,我是脑子一热翘班过来陪老婆的,但现在看来我要是继续再呆在这只怕待会就要被她骂我破坏犯罪现场了。
我走出屋外,看到诗怀雅正站在路边应付记者,在她两边的警察正忙着维持秩序。
一阵冷风钻进我的衣领,就在我刚要哆嗦时,豆大的雨滴劈里啪啦地砸在人行道上,泰拉的鬼天气永远那么阴晴不定。
我的肚子也开始咕噜作响,突然,我意识到从今天醒来开始我什么都没吃,这可不妙。
我叹了口气,冒雨向车走去,说实在的,我不介意淋雨,至少我的外套防水性能很好,但看样子我得等很久。我坐回车里,透过挡风玻璃看着那群记者隔着隔离带不停地挥舞手里的话筒,想引起诗怀雅的注意。
结果我确实等了很久,大约两个钟头,我半靠在副驾驶坐上,听着收音机播报最新的案件报告,嘴里啃着在车里翻箱倒柜找出来的半块过期的压缩饼干,脑子里竭力想象那是我早上没吃到的蟹肉包:面皮软糯弹牙,咬下一口,浓郁香稠的汤汁会溢满口腔,蟹肉被蒸得糜烂,入口即化,一股脑咽下,感受温热的包子轻轻划过食道,下一个再蘸点陈醋和辣椒面,再喝上一口热茶,啊,真是幸福。
当我想继续想象自己在吃水晶虾饺时,陈终于回到了车上,她坐到驾驶座上,狠狠地关上车门,然后很长一段时间只是坐在那,眼睛死死盯着被雨滴拍打的前挡风玻璃。
尽管我的求生欲告诉我现在最好还是别惹我老婆为妙,但我还是忍不住问,“亲爱的,你看上去很累,咱们找家饭馆吃点东西怎么样?”
她摇摇头,没有说话。
“或者我们可以点些外卖,吃点东西,调整好状态再工作?”
陈转过头来看我,那眼神明确表明短时间内我别想吃上任何东西,“我要抓住这该死的混蛋。”
“又或者我去餐馆买好带过来吃?”我的声音越来越小。
“真他妈的!操!”她狠狠拍了下方向盘,重新将视线转回到挡风玻璃上,“究竟是什么样的畜生能干出这种事来?我一定要将这混蛋绳之以法,让他好好尝尝什么叫法律的制裁。”
“那尝起来会像我们没吃到的早餐吗?因为——”
“该死!真他妈的该死!”说罢,她又狠狠地锤了两下无辜的方向盘。
很明显她完全没在听我说话。
最后她深深地做了一次深呼吸,很快冷静下来,“我要回警局一趟。”她说。
这表示我们饿了这么久的博士是吃不上他的‘早餐’了。
真倒霉。。。。
那具尸体是按照我喜欢的布局摆放的,有某种病态而残酷的剥离感。
我敢打赌上帝也一定喜欢杀人的感觉,他时刻都在这么做,毕竟,我们不就是照着上帝本人的样子做出来的,不是吗?
不,这不是艺术,更像是一个病人,接着创作发泄情绪。
纯粹的暴力可诞生不出与美有关的艺术。
我是在浴缸里醒来的,赤裸裸地躺在里面,夜游症我是知道的,我以前也犯过这毛病。
可为什么是浴缸?
答案在一片冰冷的黑暗中久久回荡。
为了方便处理尸体。
真是奇怪的感觉。
第二天清晨,铁黑的天空飘起了雨丝,每次遇到下雨,龙门的交通就会像它的下水道一样拥堵不堪,在通往龙门警局中心的环线公路上,一辆运油车撞上一辆校车又碰倒了另一边的运钞车,满身石油的孩子们浑身又沾满钞票,站在路中央嚎啕大哭。所幸无人伤亡,可交通完全阻塞了整整一个小时。
在此起彼伏的喇叭声中,我不声不响地开车缓缓前行,收音机播报着龙门碎尸案的跟踪报道,虽然还是没有具体线索,但听陈的意思,她是打算对这个案子穷追到底,仿佛即使不眠不休也要将罪犯关进大牢。
总算下了环线,我提高车速,在一家老餐馆前停下车,进去买了点小笼包和豆腐脑,打算给陈送去。
等赶到陈所在的办公大楼时,雨越下越大,似乎要将整个龙门淹没。我快步跑进大厅,朝警卫点了个头就上了楼,正好碰上陈再给手下安排工作。
看情况这个案子熬得她焦头烂额,我理解,陈是个一个富有高度社会责任感的警督,但说实话,我是不太高兴的,她是个称职的警督,这对龙门来说是个好事,可这枚硬币的反面便是我在某种程度上被她打入冷宫,额,好吧,也许就是这样,我们可怜的博士在家庭里毫无实权可言,像极了维多利亚的某位被架空了的末代皇帝,就差被推上断头台了。
唉,没办法,谁让当初死心塌地要娶她的人是我呢?
“哟,博士。”路过的星熊朝我打个招呼,“怎么?又来看自己老婆了?”
我晃晃手里的食品袋,“她又没吃早餐。”
“没办法,老陈什么都能干好,可就是学不会照顾自己。”她在我旁边靠墙站下。“唉,得亏娶她的人是你,不然光靠我盯着她,可不得像个老妈子一样操心死”
“吃小笼包吗?”我问,“我正好多买了一份。”
“那可正好,我刚好早上也什么没吃呢。”
“还说陈呢。”我将食品袋里的一包小笼包扔给她,“我看你也是工作狂一个。”
“谢啦。”她接过小笼包,拿起一个就塞进嘴里。“回头把钱转你。”
“那案子查的怎么样?”我随口问道。
“怎么?”星熊一边嚼着包子一边开玩笑似地调侃说,“想拿小笼包贿赂我?”
我耸耸肩,“只是随便问问,毕竟龙门这事闹得沸沸扬扬,想不好奇都难。”
“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她坦诚说,“我负责抓人,不负责调查。”
“听说最近几个受害者全是感染者,不知道是真是假。”
“准确来说,全是贫民窟里的感染者。”星熊边说边吃下又一个包子,“死相一个比一个惨,据说。。。。。”
那具被吊在天花板上血淋淋的尸体又在我脑子里浮出水面。
“还是算了。”我打断她,“我可不想再吃一遍早餐。”
“那还是聊回老陈的事吧,最近你两是在闹别扭?”
我耸耸肩,“是也不是,自从那个杀人狂出现后,陈就一直忙着工作,我只是害怕她别把自己又累回到了医院。”
“懂了,陈又把你打入冷宫了。”
“啧,包子都堵不住你的嘴。”
会议室里一阵喧哗过后,我身旁大门被突然打开。
“老公?”最先出门陈看见我先是一愣,从门口挪开位置后又疑惑地扬起半边眉毛,“你来这干嘛?”
不知道为什么,这话听在我耳朵里像是在审讯犯人,当然,也有可能是我的大男子主义在作祟,谁知道呢?路易十六被软禁时知道自己会被推上断头台吗?
“看你没吃早餐。”我晃晃手里的食品袋,“就顺带给你带过来了。”
“哎呀,又开始喽,又开始喽。”站在旁边的星熊一边起哄一边嚼着包子缓步离开,“夫妻俩又开始撒狗粮喽。”
我的嘴角勾起一个尴尬的弧度,“星熊还是那么喜欢热闹。”
“她一直那样。”
好在我和陈早已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当年我和陈刚确认关系那会警务司的那群好事鬼可没少起哄。
“这还真不赶巧。”陈耸耸肩,叹了口气,“待会我还得去犯罪现场一趟,有个可怜虫死在了自己的浴缸里。”
“浴缸?”
浴缸,方便处理尸体的地方,不,等等,这是怎么回事?
这想法是怎么钻进我脑子里的?
我最近是不是有点神经质了?
“我能跟过去看看吗?”
还没等我有所反应,这句话已经被我说出了口。
“可以倒是可以。”陈狐疑地看向我,“可为什么?你最近侦探小说又看多了?”
“我在哥伦比亚当过一段时间外科医生,或许我能帮法医一点忙。”
“你真的确定要去看?我得提醒你,博士,那场面可不好看。”
“相信我,我肯定在战场上见过跟糟的情况。”
“那行吧,但别乱动犯罪现场里的东西。”
陈带着我驾车驶出龙门警局时,太阳才从乌云里展露出些许微光,整座城市仍旧死气沉沉,不,我的意思是说,的确,那些高楼大厦确实修的十分花哨,都是些椭圆形方形菱形的排列组合,像是修筑的极为奢华的牢房,里面关着浑然不觉的奴隶,这座城市以此运转。
她开车时车速很快,在车流里钻进钻出,几分钟后我们就来到了通往郊区的辅道上,穿过一个桥拱之后又是另一个世界,贫民窟,烂砖破瓦盖成的危楼,一排排老旧帐篷,聚在一起的人群见到警车路过会时不时冷瞟几眼,或往地上啐一口吐沫星子。
这座城市的秃鹫以腐肉为食,可活死人们却对此浑然不觉,甚至为自觉地为它们准备好了晚餐。他们无法理解这个社会真正矛盾的地方在哪,或许我说的不对,他们中有人理解,却又无可奈何,毕竟——
一队武装巡逻队正在沿街巡逻。
“龙门的贫民窟就这样子。”陈边开车边说。”发展了几十年也没见起色,拨款不是被贪了就是被抢了,最后只有烂尾楼和违章建筑被盖了起来。”
我没理会她,继续盯着车外的镜像发呆,“腐而不朽,看样子鼠王还挺有手段。”我喃喃自语道。
“是啊。”她回答,“没人想自找麻烦。”
城市里有的是藏污纳垢的地方,我想,“我看谈话还是到此为止比较好。”我说。
“为什么?”
“罗德岛是个中立性合作组织。”我回答。“这是它的优势,也是它的缺点。”
我无权评价魏谚吾的所作所为,也不想趟这滩浑水。
陈透过后视镜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在多说。
虽是夫妻关系,但立场始终还是不同,关于这点,我和陈心照不宣。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作为人类这个群体中的一员,我们必须歌颂我们创造的一切,否则我们就是在否定我们的历史。是啊,是啊,我们的科技日新月异,我们的社会结构迭代又重组,我们当然为此自豪。
从用棍棒互锤到弩箭与火炮的普及再到源石技艺的军事化运用,我们的手段日新月异,目的也跟着更迭,部落冲突,宗教战争,殖民战争,独立战争。
我们总能找到借口,我们离嗜血的残暴野兽究竟有多远?会不会是我们只是单纯的发泄我们的私欲?或者说我们从一开始就未曾脱离原始的黑暗丛林法则?
又或者说,战争只是贵族的游戏?只不过代价是平民的血?
小轿车车碾过一阵石子路,依旧前行,仿佛那堆石子未曾存在。
哦,我又在胡思乱想了。
“看样子罗德岛最近挺清闲的。”她说。
“只对我这个战地指挥而言。。。”我在后座上伸个懒腰,“我倒是挺喜欢这种休闲时光的,少听两个生离死别的故事感觉胃口都好了。”
“唉,那你还挺幸运,我这天天和尸体打交道都快吃不下饭了。”
犯罪现场已经被协警用围栏与隔离带层层围住,警笛高声鸣响,红蓝交替的警灯在雨天格外显眼,案发地点是一座旧城区的荒废老式公寓,残破的栅栏,枯萎的草地,泛黄的墙壁,颇有几分恐怖电影里那些阴森古堡的味道。
“这五个月受害的第三个感染者。”进屋时,陈边走边解释说,“其实是第五具,凶手的作案地点从市中心迁移到了贫民窟,可是两边的警局都想推卸责任,可就是白痴也能看出来是同一个人作案。”
我跟着她登上台阶,“怎么说?”
“受害者全是感染者,而且死法一个比一个诡异。”
“陈警官。”一个体型胖乎乎修着八字胡的警官走来与我们同行,“现场已经让法医勘探过了,还是没法确认死者身份。”他瞥我一眼,“请问这位是?”
“血迹图案分析师。”我一边跟着陈上楼梯一边随口撒谎说。
“血迹分析?”他狐疑地盯着我看,“可案发现场没有血迹啊?”
没有血迹?不知道为什么,这几个字眼在我脑子里回荡不止,像个弹力球似地在我脑子里撞来撞去,没有血迹。。。。没有那些黏糊糊的溅得到处都是的可怕血迹。
不,宣泄暴力怎么可能少了血迹?
“我记得是这是个碎尸案。”我说。
“对。”他回答,同时替我们拉开浴室的帷幕。“可就是没有血迹。”
白炽灯的光线打在尸体上,即使是最诡异的谋杀也显得不真实,完全不像是战场上那些被炮弹或砍刀切的七零八碎的尸骸,完全不像,完全没有暴力行使过的痕迹。
我的意思是说,是的,受害者确实被切成了好几段,但就是没有血迹,连印子都没有。
迎面吹来的冷空气顺着脊椎爬入脑髓。
尸体就像冷藏肉店里的鲜切牛肉一样躺在那里。
“手法很利落。”我指指被肢解的膝盖,“骨头完好无损,只有韧带和肌腱被割开了。”
“你的意思是,凶手有解剖学的经验,或是从事过医学相关职务?”陈问。
“不,远不止如此,尸体切割的极为整齐,连肌腱都是被剥离出来的,普通的外科医生绝对做不到这点。”
对,普通的医生绝对做不到这一点,绝对不可能,这是艺术家才能有的手笔,只有艺术家会追求这种——美感?我不清楚,我也不知道这想法是从哪来的。
整具尸体就像一个精准的医学解刨图,尸体的半边身子的肌肉与骨骼被完整的分离开来,仿佛是凶手在炫耀自己对于人体结构学的理解。
“尸体肢解没有完成。”胖警官用手指向尸体膝盖处的切口。“一条腿是严格按照关节切割开的,而另一条腿则没有任何切口,有可能是凶手做到了一半被人发现后仓皇逃走了。”他说,“当然,这只是假设。”
不,已经完成了,脑海中某处黑暗的场所替我回答,已经完成了。
这是一幅杰作。
“或许你说得对。”我喃喃自语道。
尸体被冰冻过,不,是肯定被冰冻过,这点毋庸置疑,而且是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冷冻的,等等,狭小?为什么非得是狭窄的空间?这个概念是怎么冒出来的?
因为在宽阔的战场上就绝对看不到被切割的如此标准的尸体?
是啊,刽子手先生,你母亲是安那奇,你父亲是杯伏特加,是吗?这毫无逻辑的梦又能有什么现实意义?只会指挥别人去杀人的你又有什么资格行刑?
闹钟响了。
真是惹人生厌的噪音,我睁开眼,看见陈正站在床边穿那套淡蓝色警服,她一排排地将扣子系好,遮住皮肤底下的白嫩肌肤,接着直接将腿搭在梳妆台上,为自己系好护膝。
或许给陈买梳妆台是多余的,她几乎从不化妆。
“怎么?昨晚还没看够?”她注意到我的注视,随手抓起挂在床头的T恤扔在我的脸上。“我可没空再陪你继续瞎搞,案子还没处理完呢。”
我将T恤套在脖子上,用胳膊肘撑着床坐起身,疲惫地搓搓眼眶,“我去买份早餐去警局等你?”
“不用了,今天周天,可以晚去一会。”她边说边用发带系好马尾,“我去早餐店占个位子等你。”
“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挤出一丝笑意打趣道。“你请客?”
她俯下身草率地吻过我的额头,“你记得过来就行。”
位于贫民窟与市中心交接处的那家老字号小笼包子店总是生意兴隆,因为老板一家世世代代都住在龙门,打响了名号,先是一个手推车,再是一个小店铺,最后干脆承包了沿街的三家店铺。由于地段原因,你总能看到一大群西装笔挺的上班族从贫民窟里走出,在这吃过早餐后进市中心上班,好吧,也许就是这样,挣钱嘛,生意,不寒颤。
陈真的占到了一张桌子,就在墙角那,正用勺子搅和一碗豆腐脑。
“哦,我亲爱的妻子,我美丽动人的爱尔兰野玫瑰。”我用维多利亚的口音夸张地赞颂道,“我能恳求与你共敬早餐吗?”
“别肉麻。”她抬起头瞥我一眼,略带无奈地回应说。“又不是在家。”
“你绝对猜不到。”我在她对面坐下,“就在刚刚,我连我们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天呐。。。”陈用手疲惫地用手揉揉鼻梁,“我还以为文月阿姨又来催我要孩子了呢。”
我轻浮地咧嘴一笑,“其实是爱神昨晚托梦给我。”
“好了,玩笑话就此打住,关于那具没有血迹的尸体,你有什么看法?”
我眨眨眼睛,“等等。。。。我们是怎么从爱神扯到尸体的?”
“法医说尸体被冷藏过,你怎么看?”陈没接我的话茬,自顾自地继续问道。
我怎么看?我能有什么看法?难不成把我梦里的那些诡异幻想当成案件摘要?
哦,法官大人,我昨晚梦到了耶稣是叛徒,请务必把他钉死在十字架上?
那团黑乎乎的狭小空间又在我脑子里浮现,冰冷的刀子划过暖融融的皮肉,发出咝咝的响声,冰冷的温度可以减缓血液流动,不会有血流出来,就像切开冷藏肉店的鲜切牛肉一样,就像雕琢艺术品一样。
“你是说,细胞结晶?”我怔怔地问。
“什么?”
“细胞结晶。”我重复说道,“就是细胞在一定低温下形成的凝固状结晶。”
“所以。。。。。。?”她微微歪过脑袋,特意拖长音调,想要让我继续说下去。
“这样可以减缓血液流动,所以犯罪现场才会没有血迹。”
“凶手是在一套制冷设备里解剖的尸体,这点龙门警局想到了。”她说。“可凶手为什么这么干?”
因为他想创造的是艺术,而非宣泄暴力,我想。“因为这样方便切割得更完整。”我说。
“为了方便切割?”陈皱起眉头,“这重要吗?”
我耸耸肩,像是要抖落什么似的,我无法向她解释我无法解释的东西,艺术本就是个过度模糊的概念,至今也没有人理解蒙娜丽莎到底在笑什么。
“至关重要。”我僵硬地说,只觉得这四个字比古希腊咒语还要拗口。
“好吧,凶手冷藏过尸体,为了方便切割,这点非常重要。”她总结道。”就这些?”
“就这些。”我说,“作为一个非专业的法医,我能想到的就这么多。”
“刑侦探案组的人认为这次的尸体只解剖了一半,凶手可能是中途被人发现后匆忙停止了解剖,所以可能存在目击者。”
完全就是浪费时间,我想,“祝你们好运。”我说。
我们的饭菜送来了,服务员麻利地将两屉包子推到我们桌子中央,给我们倒好茶后又着急火燎地闯进后厨为我们端来葱花饼和小菜,又急急忙忙地消失在穿梭的人流里,就好像沙丁鱼钻进了鱼群。我说过,这地方的生意总是很火爆。
我吃了一口包子,思绪又回到了那具没有血迹的尸体上,这是刑事案件,得跳出棋盘的定型进行思考,既不是战场布局,也不是聊天模拟器,或者别的什么,我得置身事外,不介入进去,就像是盯着屏幕里的画面,但又不将自己代入其中。可又有一股强大的引力把我往里头拽,比如那个混乱而无序的梦。当然,这也可能只是巧合。
也可能不是。
有冷藏设备的狭窄空间。
冰冷的,狭窄的,黑暗的。
“冷藏货车。”我突然说。
陈放下手里吃了一半的包子,“什么?”
“只是一个猜测。”我说,“凶手需要一个制冷设备来冷冻尸体,冷藏货车符合这个条件,而且驾着车也容易抛尸后离开现场。”
可我还是想不明白‘狭窄’这个概念是怎么进入我的大脑里的。为什么非得是一个狭窄的空间?为什么不是溜冰场?或是北极圈?为什么凶手非得在一个狭窄的空间里解剖尸体?
为什么非得有那么多‘为什么’?
“也就是说,凶手有一辆冷藏货车?”
“只是猜想。”我解释说,“也有可能是有冷藏设备的屠宰场,凶手解剖尸体的刀工相当精湛。”我是这么猜测的,但又莫名知道自己的猜测并不准确,不会是屠宰场,必须是个狭窄的空间,肯定是个狭窄的空间,只可能是个狭窄的空间,不会有别的可能,绝无别的可能。
“还是冷藏货车更有可能。”陈边说边为自己倒了碗茶,“从屠宰场将尸体运到郊外,尸体不可能还是冷藏状态,所以我们的凶手是个冷藏货车的货车司机?”
我摇摇头,“不完全是,普通司机可不大可能会有那种刀工,也不会对人体结构学如此了解。”
“你是说,一个开着冷藏货车的外科医生?”
“我也不清楚。”我耸耸肩,“只是一些猜测。”
“你说的有道理,但这线索可太大了,食品加工运输业最不缺的就是冷藏货车,而且我们也更不可能把每个学过解剖学的医生都抓起来调查。”
我摊开双手,“那就只能等了。。。。”
“等什么?”
“等凶手再次犯案,等他暴露更多线索。”
“就这么干等着?”
“就这么干等着。”
有一说一,在间接体验过陈的探案工作后,再回到罗德岛里的那张大办公桌后处理书面文件的感觉简直是折磨,真是矛盾的感觉,在看到那些血淋淋的尸体之后,作为一个正常人的本能反应应该是逃离才对。
可不知怎得,那具被手术刀解剖的干干净净的尸体总是会跳出我的神经中枢,在我的眼前乱晃,像是在向我宣告——“瞧!瞧我是多么理解人体结构!瞧我的刀工多么精湛!”
精神变态?虐杀狂?不,这种人不是这么低俗的存在,他更像是一种,一种为了追求美感而把人伦道德丢进臭水沟的混蛋艺术家。我敢打赌这个凶手享受的不是行凶时的一时快感。
他享受的是那种创造艺术的过程,就像是弹奏乐曲的音乐家那样,重点是创作过程。
就像是。。。就像是将尸体的残骸当作颜料,当作布局用的场景道具。
挑选,行凶,切割,摆弄,装饰,创作。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如此理解他的想法。
电话响了。
“您好,这里是罗德岛的博士,请讲。”
“是我。”
是陈的声音。
“亲爱的,我正忙着呢。”
我一边敷衍一边在刚刚审核过的文件上签字。
不,你一点也不忙,你满脑子都在考量你和凶手之间的联系,脑子里的另一个声音调侃道。
“凶手我们抓到了。”
什么?那个病态的杀人狂就这么被抓到了?难道我高估了他的水平?
不,这不可能,开膛手杰克都没这么轻易落网,更何况是他。
“哦,这是好事。”我随口恭维道,但压根不相信她真的抓到了凶手。
“不,你听我说,亲爱的,我不明白自己这么做究竟对还是不对。”她的声音听上去很虚弱。
“我不明白,你们不是抓到凶手了吗?”我抽出下一张需要我审批的文件,在看到是可露希尔的融资申请后随手把它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里。
“准确来说,是那些黑斗笠抓到的。”
哦,原来是魏彦吾插手了这件事,这说得通,毕竟有个杀人狂在自己的领地上逍遥法外对统治者来说是一种侮辱。
“让我猜猜,他找了个替死鬼来安抚民众情绪?”
“还真他妈让你说对了。”陈叹了口气,电话的另一头传来烟丝燃烧的声音,“他找了个自杀的无业游民,伪造了遗书,布置了现场。”
“你又抽烟了?”我问。
“重点他妈的不在这!”陈歇斯底里地朝我怒吼,俨然把我当作了出气筒,“他们还他妈举办了新闻发布会,让我当着所有媒体的面告诉群众我们抓到了凶手!真他妈的操蛋。。。。”她又叹了口气,“凶手很有可能再次行凶,那老混蛋却叫我私下调查,城里有一个杀人狂魔在四处行凶,那老混蛋却为了安抚民众让我去撒谎!”
没办法,这就是政治,亲爱的,统治者为了维护统治只会不择手段,我想了想,还是没把这句话说出口,陈受的刺激已经够多了。
“让我再猜猜,你手底下可供调配的人力资源变少了。”
“对。。。。。。”她无力地答应道。
“所以你想让我帮忙?”
“对。。。。。”她再次答应道,语气里多了几分无奈。
“可为什么是我?”我问。
“你他妈就说你帮还是不帮!”
我把话筒从耳边拉开,才勉强让我得耳膜幸免遇难,陈就是这样,平时还好,可一遇到这种违背她正义感的事就会开始义愤填膺,这对民众来说是个好事,对我的耳膜来说是个坏事。
我明白她现在的心情很糟糕,但冲我吼能解决什么问题?
“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是我而已。”我语调平缓地再次询问道。
“为什么?”陈突然苦笑一声,“因为你是为数几个还可能帮上忙的人。”
“什么意思?”
“意思是魏彦吾给我安排来私下调查的手下里没他妈一个懂法医的。”
“你这是赶鸭子上架。”我揶揄道。“我压根不是正经法医。”
“那你想怎样?”
“一周一次,答应了我就帮你。”
“你他妈只关心你的老二?龙门正有个杀人狂魔在四处杀人!”
乌萨斯反攻卡兹戴尔时死了两千万士卒,我眨眼了吗?
“我只是受够了你每次都因为工作把我撂在一边。”我心平气和地解释道。
“真他妈服了你了。。。。”电话那头的陈深深叹了口气,“一个月三次。”
“成交。”
“你觉得我们真能抓住他吗?”
“要对自己有信心,亲爱的。”
“可是。。。。靠。。。。”她低声咒骂一声,“可如果我是凶手,我难道不是已经可以金盆洗手了吗?当局已经给他找了个替死鬼,他很可能就此消声觅迹,或者干脆跑到别处去重操旧业。”
你们刚刚把一个艺术大师的杰作印上了一个自杀的落魄穷鬼的名字,还指望他会乖乖闭嘴?
思量再三后,我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绝不可能。”我说,“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种事没人能打包票。”
“听着,亲爱的,我敢肯定能做出这种事的人绝对是个极度自恋的精神变态,他自以为是个纯粹的艺术家。”我耐心地向他解释说,“把这种人的罪名按在一个自杀的穷鬼头上无异于告诉毕加索连五岁小孩也能画出他最得意的杰作。”
“可这终究只是你的猜测而已。”
“唉。”我轻轻叹了口气。
难道只有我明白这个凶手的心思?难道只有我能看懂他病态而冰冷的艺术创作?难道只有我知道这个凶手现在已经气得发疯?难道只有我知道他现在恨不得现在就去自首告诉警察自己才是伟大艺术的创造者?难道只有我这么认为?
“或许吧。”我平淡地答复道,“但愿我们真能捉到这个凶手。”
他会继续作案的,我知道他会,我知道他肯定会。
很明显,上帝不会屈尊来拯救我们,那太不雅观,对那个虚幻的概念来说,优雅比苦难重要,在它的设想里,它宁可我们腐于烂泥,也不肯脏了它的衣袖。
从恍惚中惊醒时,我正站在洗手池前,温水从水管里缓缓流出,恐惧如潮水般漫过我的思想。
我的心脏在轰鸣,眼皮则抽搐个不停。
有什么不太对劲。
我竭力回想之前的记忆。
在梦里我搓着手,试图洗掉手指上小的不能再小的红色斑点。
血迹,对,我想用热水洗掉手上的血迹,皮肤被热水烫成了粉红色。
那具尸体被钉在十字架上,静脉被割开,血沿着地板上的缝隙流通,最后在教堂中央地板上的下水口汇成一处。
我正置身于一段记忆与另一段臆想之间,忍受着两者之间拉锯式的双重折磨,而我说不清楚哪一边才是真的,或者哪一边更让我痛苦。
我用毛巾擦干手,躺回到我办公室里的那张折叠床上,却再也没了睡意,我躺在那,看着阴影在天花板上爬行,就这么看着,直到天亮。
电话铃响起。
“还真他妈让你说对了。”我一接起电话就听见陈的声音。
“什么。。。。?”我迷迷糊糊地挠挠后颈,“什么让我说对了?”
“那个凶手又出来作案了。”她说,“有个可怜虫被钉死在了十字架上。”
恍惚中,我感到一阵震颤顺着电话线贯穿我的耳膜,直直打在我的脑子里,将我的脑浆打成一团。这会是巧合吗?
“十字架?”我问。“是贫民窟里那座?”
“对,龙门贫民窟废弃的那个天主教教堂。”
“有多少人知情?”
“黑斗笠第一时间控制了现场,报案人也已经控制住了,估计那些媒体没有照片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那就好,等着,我马上过去。”
等我到达那里时,人群已经在路障旁边围了个水泄不通,但绝大多数是那些狂热的记者,他们就像猎犬一样阴魂不散,但凡嗅到一点血腥味就开始蠢蠢欲动,巴不得抢先拍下死者最恐怖的惨状,好像这么做真能让他们得普利策奖似的。
他们对凶杀案的兴趣简直不亚于食尸鬼。
我很幸运,路障旁的星熊看到了我。
“各位,麻烦让一让。”那人对记者说,“让法医过来。”
“谢谢了。”我说,“这些记者还真是但凡听到点风吹草动就巴不得冲上来抢一手消息。”
她耸耸肩,“我看我们应该雇他们来办案才对,这些记者的消息比我们还灵通。”
我俯下身子从隔离带下面钻过去,那是座破烂不堪的教堂,大理石墙壁已经开始发黄,活像发酵的黄色面团,教堂上方的十字架也已倾斜,有一种残破的美感。我有一种莫名的预感,凶杀把我们引到这里来绝不是什么偶然的巧合,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达到某种美学构图而精心安排的,都是出于艺术的需要而进行的探索。
我必须得抓住这个疯子,我得跟他谈谈,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证明他并不是我?
而且这么富有艺术构图的布局竟然不是出自我手?
那么,好吧,就算真的是我,又能怎样呢?如果我真的能像某个炎国奸雄所说的那样在梦中杀人,我又该怎么办呢?当然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如果真的是我干的,我应该会记得,大脑里的海马体就是负责干这件事的,它会记录我到底干过哪些事,可是——
我在洗手池前清醒过来,在梦里洗去满手的血污,又在梦里造访的教堂,还在梦里看见了那具尸体。
这其中会有什么关联吗?
究竟在什么情况下现实与幻觉的边界会如此模糊?
喂?里面有人吗?
看来没有,我空洞的大脑里空无一物。
我顺着阶梯走进教堂。
哦,这太美了。
太阳光透过教堂的彩绘玻璃聚焦在那具憔悴的尸体上,现在这个宽敞,空空荡荡,四周都是水泥墙的房间里出现了很不自然的宁静。
我相信,如果这座教堂的穹顶崩塌,砸在那群唱诗班上,将会让这幅画的艺术境界再上一个高度。
我走近那件展品,然后站在他跟前,不去触碰,只是看着。
“嘿。”陈在我面前打个响指,“发什么呆?想到线索了?”
我侧过眼睛瞥他一眼,“亲我一口我就告诉你。”
她一脚跟狠踩在我脚掌上,“现在呢?有想起什么来吗?”
“嘶。”我晃晃手里的手术袋,“等我先检查过尸体再说。”
没有指纹,当然,凶手不肯能这么粗心,后脑勺有钝器敲打的痕迹,如果是生前伤,会有肿胀,组织收缩的反应,但这个创口呈黄褐色,他手上的钉伤也是。
是死后抛尸,这点可以确定。
凶手清理了案发现场的大部分证据,但尸体四周的血迹颜色暗红,星芒状突起指向抛尸现场,应该是抛尸时留下的。
可一般情况下,一个人死亡后就会开始腐烂,苍蝇会在尸体上产卵,潮湿是必要条件,因为这样人体组织才能软得让细小的口器咬得动,可这具尸体却丝毫没有这种情况。
有趣,死后抛尸,尸体却是新鲜的。
只有一种可能。
我将手搭在尸体上。
果然。
尸体被冷冻过。
“还是那个混蛋。”我说。“可以查查这附件的监控记录,看看最近有没有冷藏货车经过。”
“早就和当局通过气了。”陈环起双臂微微摇了摇头,“这附件的摄像头全都恰巧坏了,你敢想象吗?博士,这破地方的警察局为了贪那点电费连摄像头都停了。”
“鼠王就没点反应?”我扯下胶皮手套,随手塞回手术袋里,“凶手很精明,我们就剩这点线索了。”
“他能压住贫民窟里盘踞的各类帮会就不错了。”她耸耸肩。“指望他不大现实。”
“警局不让调动,鼠王帮不上忙。”我抬起双手挡在胸前,“我也没招了。”
“该死。”陈低声咒骂一声,“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我无奈地苦笑道,“等着凶手下一次作案暴露更多线索呗。”
“难道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混蛋继续作案?”她反问。
“我要是真有线索何必瞒着你?”我耸耸肩。
就这么又干等了几周,然后。。。。。。
我醒来时衬衫浸的全是冷汗,压根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哪,但我很确信那个凶手又忍不住跑出来寻欢了,在离这不远的某个阴暗角落,我几乎可以听见他亢奋的窃窃私语。
我从我办公室里的那张支架床上坐起来,被汗水浸湿的床单皱成一团,全身的骨头僵硬地嘎嘣作响,大脑一片混沌,根本无法思考问题,只是断定又一张画作将被展出。
今晚肯定是睡不着了,我打开台灯,只觉得满手黏糊糊的,我在床单上擦了擦,但不管用,床单已经湿透了,我跌跌撞撞地走进浴室,随手将衣服扔到一旁,打算冲个澡。
水龙头里放出的是温水,有一阵子我觉得自己是在用血水淋浴。
我闭上眼睛,试图让大脑清醒过来,可我一闭上眼睛就像睁开了另一双眼睛,看到另一个世界,在那里,我被死死钉在十字架上,在主的荣光下暴晒至死。
我又睁开眼睛,水仍然只是水,可我又是什么呢?
我又小心翼翼地闭上眼睛,一片彻底的漆黑,耳边只有花洒哗哗的流水声,没有十字架,没有耶稣,也没有什么主的荣光,都只是某种毫无意义的想象罢了。
我再次睁开眼,一切恢复正常。
那些幻觉让我感觉是如此真实,但我又很确定那不是真的,刚才我明明是在床上,但我很确定我闻到了龙门下水道的腐烂气息和街边廉价烧烤的调料味。
这难道不是精神失常的又一种迹象?
对这个问题我找不到答案,也无法找到任何答案。
关于神经系统病变学有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患有重大神经病变的患者很难对自己的病况有一个清晰的认识。
有没有一种可能,那个病态的精神病杀手其实是我们亲爱的博士?
我焦躁不安地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感觉自己的办公室狭小的像个牢笼。
一个想法在脑子里尖啸,我得逃离这里,不管去哪。
十分钟后,我开车上街,我并不确定自己要做什么,只是漫无目的地缓缓前行,夜晚的城市是霓虹灯的城市,绚烂的灯光掩盖了墙壁上日益堆集出的斑驳污垢。
这就是龙门贫民窟丰富多彩的夜生活,太多热闹,太多的事情可看,马路上的白色保时捷车窗里扔出一个烟头,不偏不倚正巧砸在非机动车道上一个正赤膊推着破烂木制手推车的中年男子车里的废纸堆中,引发了一场不小的火灾,标语文明和谐的告示栏下正有个流浪汉倚着墙角酣睡,KTV门口站了一排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郎,叽叽喳喳地说笑着,从那路过的车辆刻意压低了速度,傻看着她们故意敞开的衣服,一个西装革履梳着背头的男人走进KTV,女孩们飞快地围上去,隔壁的警察局上的电子屏幕正巧闪过自由民主四个大字。
这座城市的秃鹫以腐肉为食,而活人们特意为它们准备了晚餐。
我现在开始怀疑我真的迷失在现实中了,怎么会这么糟糕?无所谓了。。。。
也许哥伦比亚的情况更糟糕,那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谁知道呢?
一辆冷藏货车从我车旁急速驶过,
这没什么,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货车司机,送些冰激凌或酸奶什么的。
我不能因为怀疑就把某个货车司机送上绞刑架。
可我的脚还是不由自主地踩上了油门。
等到车流中间出现一个空当,我迅速钻到前面的车道上,绕过路障之后加快速度,追赶前面的冷藏货车,我尽量与它保持两个车身的距离,以免引起注意。
绿灯亮起,但那台冷藏货车纹丝不动,交通一下子陷入半瘫痪状态,喇叭声响成一片,货车司机故意卡着时间,等到红灯即将亮起的前几秒突然全速驶出。
他成功甩掉了我。
我静静地等着红灯,惊讶地发现自己在下意识咬嘴唇,这是焦虑的表现,我太想追上那辆货车。
可就算我追上了又能怎样?赤手空拳抓住他吗?就凭我这小身板?说到底我为什么非要揪着一个货车司机不放?就因为他开着冷藏货车?
等我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的车速已经飙到了七十多迈,不停地在车辆与车辆之间穿梭,玩命地试图缩短与前面那辆冷藏货车的距离。
看到了,就在那,我的前头,已经上了高架桥。
那辆可疑的冷藏货车正在爬上桥的坡,加快了速度以保持与我的距离,这意味着它意识到了有人在跟踪它,我也不甘示弱地猛踩油门,一点一点地缩短距离。
它越过桥顶上的减速路障后从桥的那一边飞速冲下,不见了踪影,不过好在那个方向是一个巡警密集的区域,但凡它超速,巡警会强制把它逼停到路边,然后——
我驾驶汽车攀上桥顶,而在我下面——
什么也没有。
我减慢车速,在桥顶这个制高点上四处张望,在桥底的工业区,道路分叉通往两个老城区,可两边都没有任何动静,没有灯光,没有声响,没有车辆,连喜欢在半夜游荡的酒鬼都没有。
不甘心的我慢慢穿过这个街区,空荡荡的街道上什么也没有。
那辆冷藏货车就这么人间蒸发了,在一条只有直线的拱形高架桥上?这怎么可能?这算什么灵异事件?
我又绕回来,在路边停下车,垂头丧气地将脑袋耷拉在方向盘上,这太蠢了,实在是太蠢了,或许那只是个无聊的送货司机,正一边听着老式收音机一边百无聊赖地按照既定路线送货,而我,一个突发奇想的冒牌三流侦探,正好充当了他送货路上难得的消遣。
也许我真应该去精神科看看,检测下自己是不是除了失忆之外还不幸患上了什么精神失常。
突然,身后响起了发动机轰鸣的噪音,我下意识朝后快速一瞥,桥墩下面的空挡处,那辆冷藏货车绕了一个小圈后飞速冲出,从后面将我逼到路边,超到我的前面。驾驶室的车窗隐约一动,一个圆滚滚的东西被丢出车窗径直砸在我的车窗上,只听哐的一声,我面前的车窗像蛛网般碎裂开来,我慌忙拉下手刹。
出于安全考虑,我先是打电话报了警才揣着汽车储物箱里的手枪走出驾驶室,好在那混蛋早已开车跑远,我环顾四周,想看看砸在我车窗上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玩意已经滚到了三五米开外,就在柏油路中央,车灯将那玩意照得一清二楚。
是的,没错,就是那个东西。
之前那个胖警官的头像条死鱼般横在路中央。
“谢天谢地。”我长长地呼出一口冷气,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发笑。
为什么不笑呢?至少我没有精神失常,不是吗?
我讨厌自我对话,我和我脑子里那个冷酷至极的精神病杠了几十年,到头来谁也说服不了谁,但那个神经病当然不管这些,他只想在我耳边像个欲求不满的蚊子一样不厌其烦地喋喋不休。
“这就是个轮回,不是吗?转过一圈,又转过一圈,到头来我们还是在原地打转。”
“别和我扯这些没用的,你又不是尼采,你只不过读了几本哲学书而已。”
“为什么非得这么严肃呢?亲爱的?我可以是尼采,也可以是叔本华,又或者卢梭,可以是你大脑潜意识的投影,可以是任何东西。‘我’这个概念只是自我塑造的某种过程,而非某种固定化的定义。”
“我可不想和一个不存在的东西聊天,这比我的大学实验课还无聊。”
“别因你的自大自封耳目,大哲学家。只有保证内在的混乱,才能孕育闪光的思想,你瞧,混乱,混乱这个东西是人类的本质,就像熵增,但你就是无法理解,道德和准则就是笑话,一旦遇到麻烦他们就全都忘光了,所以我们创立了准则,不可逾越的准则。”
正胡思乱想着,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我抬起头看了一眼,陈就坐在旁边。
“我没事。”我虚弱地嘟囔一句,才发觉自己满头的虚汗。
“你看上去快虚脱了。”她说着又抚了抚我的后背。
“我真没事。”我耸耸肩,努力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那就好。”她拍拍我的肩膀,“尸体找到了,头之外的其他躯体。”
我站起身来,“在哪?”
“附近的一个冰球场。”
“在冰上?”我问,感觉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指戳中了我的脊椎,冷得我浑身一颤。“也就是说。”
“对,同样没有血迹,尸体被冻得像块砖。”
“我能去看看吗?”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说。
陈怔怔地看了我几秒,那表情像是看见了杀人凶手。
“亲爱的。”她说,“我不理解你有什么好兴奋的。”
“不,我只是。。。”我忽然感觉有点心虚,我也说不清我有什么好兴奋的,“或许我能再帮点忙,你知道的,尽早抓住这个凶手。”
“我理解你想帮忙,博士。”陈说,“可你现在这个精神状态。。。。。”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尤其是昨晚你还遭到了袭击,凶手可能已经盯上你了,我得保证你的安全。”
“我说了我没事。”我固执地坚持道,虽然我也不知道我在坚持什么。
陈并没有理会我,“你先回家休息一阵吧。”她说,又朝着一旁的星熊点了点头。“我眼下还有点事要处理,回头我再去找你。”
“好了,好了,大侦探。”星熊说着拍拍我的脖颈将我拉上警车,“该回家休息了。”
我就这么被半推半就着押上了警车,回到了那件小的可怜的公寓,躺在我的床上。
很显然,那个凶手已经盯上我了,那会是个威胁吗?按理说我该感到恐慌,会是这样吗?我应该惊恐万分地打着哆嗦缩在被窝里冒着冷汗瑟瑟发抖吗?
如果真是这样,这可太反常了,毕竟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我竟然睡着了。
人很难在恐惧中安然入睡,不是吗?
可事实上,我没有做梦,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躯体脱离思想跑到屋外游荡,没看到冰柜里的鲜切牛肉或是其他什么。我很确定我睡着了,但我仍能听见大脑里的血浆因高压而流淌,顺着血管忽上忽下。空气突然变得宁静,以一种奇妙又温柔的方式,变得愈加头目清晰,也许是因为暂时的血清素飙升,但有什么告诉我。。。。该醒了。
是电话铃把我吵醒的,莫名的,我知道这肯定和陈有关,等我抓起电话时,才发现自己满手是汗。
“喂?”我咕哝着答应道。
“喂,博士,我是星熊,我有事找陈。”
“她不在这。”我说,想到她可能出了事,我不由得一愣。“她压根没回来。”
“她不在你那?”
我站起身,紧张地在公寓里转了一圈,“她不在这。”我木讷地重复道。
“可她两小时前还和我说不放心你要回去看看你来着。”
就像往常一样,我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在毫无头绪的情况下推出这个结论的,这毫无逻辑,也毫无道理,完全没有任何缘由。
凶手一定劫持了陈,虽然我知道这听上去压根不可能,但我就是很肯定。
“你确定陈不在你那?”电话另一头的星熊仍在询问。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解释,毕竟这根本就是我毫无由头的胡思乱想。
“喂?博士?你在听吗?”
不知怎得,她的提问令我心烦意乱,像是杂音,我干脆压断电话。
凶手劫持陈完全是因为我的缘故,这一点我是知道的,那混蛋一直在和我兜圈子像是在故意逗我玩一样,他已经劫持了陈,并且和陈一道正在等我。
想到这里时事情仿佛有了转机,把这个问题确定下来后,我感觉心里舒服多了,我在担心陈的安危,至少我不是什么冷血残酷的变态杀人魔。现在要做的,就是把陈救出来,对,这主意不错,可是————
陈会在哪呢?
当然,我也不是毫无线索,也许我知道凶手的思维方式。他想要我发现他,他一直在大声地,明确地向我传达这个讯息。如果我能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杂质过滤出去,也许我可以准确无误地找到那个符合逻辑的地点。那么好吧,聪明的博士,点燃你脑子里的火花塞,让发动机运转起来,义无反顾地朝终点奔去吧!去!
。。。。。。。。
博士是谁来着?
喂?有人吗?
我没听到大脑里引擎的轰鸣声,看样子我的大脑死机了,它就像从未存在过一般,一片盲目的空白,陈不见了,随时处在危险中,而她可悲的丈夫却只能像个原始人一样对着他死机的大脑束手无策,这太糟糕了。
我深吸一口气,我从未像现在这样需要保持冷静,我用了很大的气力逼迫自己镇静下来,阻止住我脑子里混乱无章的杂音。
陈是在我睡着的时候失踪的。
这会不会意味着我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
不,不,不,不,不,这太扯了,我迅速将这个想法从脑子里过滤出去。
他一定留下了线索,想想,再想想。
我骑着我的电动车驶出公寓时,天色已黑,我驶入闹市区,没有看到“人体解剖现场由此去”的提示语,也没看到有什么可疑的冷藏货车,一切都正常的有点不自然。
毫无头绪的我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四处瞎转,至少我感觉是这样,但感觉又像是有些不可名状的东西在暗处牵引着我走,就像闻见了血腥味的猎犬,直到————
又是那辆冷藏货车。
它突兀地停在郊外的荒废柏油路上,像是某种挑衅似的。我可以感觉到月亮那冰冷的手指在不停地挠戳着我,戏弄着我,怂恿着我去干一些蠢事。那些冰冷的思想如涓涓细流般滴在我的脑子里,顺着我的脊椎向下。
我下车的时候注意到我的呼吸有点急促,这让我感觉有些不安,我深吸一口气,稳定住情绪,沿着街道慢慢向前走。我只不过是个漫不经心的路人,在晚上出来散步,你好,司机,这样美好的夜晚非常适合解剖尸体,是不是?
我走到货车旁,听到屋内隐隐约约的响动,震得我的心率又开始杂乱起来,现在该怎么办?明智的方法当然是报警,可今晚真的需要保持冷静吗?月光就挂在夜幕中,正狰狞着讥笑着,发出磨牙般的凄厉声响。突然我的心里忐忑不安,感到很不自在,我闭上眼睛,从外套的内侧口袋里摸出左轮手枪,一刹那间耳语瞬间清晰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竟不由自主地朝屋内走去。
我的双脚不停地移动着,仿佛一股看不见的力在拉着我前进,就在这,一个理性的声音把我往后一推,对我说在哪里停下来都可以,就是不要再前进,快跑,跑回家,逃离这里。恍惚中,我的双脚站立不稳,扶着货车才勉强站稳。
一个不知名的东西在这里诞生了,恐惧,这是我今晚第一次清晰的感知到这种情绪,虽然我也不清楚我究竟在恐惧什么,但我得找到陈,我必须找到她。一场看不见的拔河比赛正把我的身体撕成两半,我觉得自己就像弗洛伊德心理学里那个无助的小孩。我的心在狂跳,在呼喊,急促的喘息声也特别大,货车车厢里的空气压缩机轰轰地响着,脑子里回荡的声响就像一个巨大的金属乐器,我被这巨大的噪音震地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
就在这时,里面的门慢慢地打开了。
两盏蓄电池供电的防风灯将车厢内照得透亮,一张由箱子搭成的临时手术台紧靠着车厢一侧,被捆绑在手术台上不能动弹的正是陈。
有那么几秒的时间我感觉自己几乎无法呼吸,只是呆呆地看着,陈的手臂和双腿都被胶带牢牢捆死,嘴上也封着胶带,她急促地呼吸着,眼睛睁得老大。我极力思考着跟他说些什么,但感觉嘴里就像灌了铅,于是我只是看着,陈也在看着我,她的眼神好像在传达更多的信息,最明显的就是恐惧,我从没有见过她这样的眼神,也不知道作何感想。
害怕?那是当然,可她是害怕我吗?我可是来救她的,她没理由会害怕我啊,除非——
这是我干的?这会是一场杀人接力赛吗?
不,这毫无道理。
可如果不是我干的,我怎么知道陈被绑架了,又怎么知道要到这来?
“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赴约。”一个声音说,这个声音几乎和我的一模一样,有那么一瞬间我还以为我在自言自语。
紧接着,那人从车厢深处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微弱的灯光下,我们四目相对。
有那么一阵子我突然感觉自己恍然失神,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我看看手术台上的陈,又看看从阴影里走出来的那个家伙,我知道我看见了他,我也知道他看见了我,可我就算不知道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
“怎么了,小家伙,我吓到你了?”
他离我不到五米的距离,所以我能看清楚他不是我,根本就不是,意识到这一点后我的心头不禁漾起一波小小的波纹,那是感激的波纹,我还没有精神失常,这太好了,不是吗?只不过是一个和博士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仅此而已。
不,这可不太对劲,就算是巧合也不可能,这世上怎么可能有完全相同的存在。
“你是谁?”我警觉地将枪口对准他,可枪口与他就仿佛产生了磁性斥力一般,就是对不准。
“放轻松,我的好朋友。”他惬意地摊开双手,“孪生体之间可没法相互残杀。”
我眯起眼睛,“什么孪生体?”
“石棺的作用可不是什么治疗,同胞,它的作用是复制,你明白吗?完全的复制,当然,再精密的仪器也会有出错的时候,所以它会有一套修正协议,来修复他产生的错误,就比如我。”
“所以你是来杀我的?因为我的存在对石棺来说是个错误?”
“什么?”他扬起一边眉毛,很夸张地挤出一副震惊的表情,“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当然不,有了你,我才能完整,明白吗?没了你我可怎么办啊?只有协议生效时我才有存在的必要。”
被塑胶带紧紧绑住的陈这时发出一阵拼命挣扎的呜咽声,我转过眼睛看向她,只见她的眼睛里露出极端烦躁的神情,还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愤怒。
“那这一切又和她有什么关系?”我问。”听上去你的目标还是我,不是吗?“
”天呐,天呐。“他失落地摇摇头,”为什么你还是不理解?我是来帮你修正错误的,不能代替你修正你产生的错误,修正错误的只能是你,只有这样,错误才能得以修正,明白吗?“
这是什么蹩脚的顺口溜吗?修正?错误?协议?究竟是我脑子彻底死机了还是这混沌在神神叨叨?
我试图将枪口再次对准他,可还是不行,枪口每一对准他就会迅速滑向另一边,就像永远无法将两个同性磁极拼在一起一样,”我不理解你这疯子究竟想表达什么。“
他的语气开始严肃起来,语气听上去活脱像个做弥撒的神父,“人类是不能和亚人种交配的,过去不行,现在不行,将来不行,这违法了协议,你犯了错误,而错误也只能由你来修正,只能如此,只得如此,只该如此,这是准则,无法更改的准则。”
他微微偏转脑袋,握在我手里的左轮枪口开始随之慢慢偏转偏向一旁的陈。一颗汗珠从她的额头边滚落下来,掉在眼眶里,她拼命眨巴着眼,极力想把汗水挤出来,与此同时她仍看着我,她这副模样可怜得惹人发笑,像一只笨拙的海豹似的拼命挣扎着。
只不过是一团蠕动着的肌肉组织,一点也不得体,根本不像我和我的孪生体同胞,真高兴我就快脱离这一切了。
该死,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究竟是从哪冒出来的?枪口仍在向陈的方向偏转,但我压根控制不住,脚里也像灌了铅一样,根本无法移动。是啊,她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的眼睛紧紧盯着陈的眼睛,她和我又不是什么同胞,正常的人类可不会长角,也不会长什么尾巴,我又不和她共享同一串基因代码,我甚至和她可能不是一个物种,有哪个人类会和未开化的猴子杂交?这太奇怪了。
不过——
不过什么?我有什么好犹豫不决的?当然要我干这种事绝对不可能。不仅仅因为她是陈,更何况她就是陈呢?一种令人发指的恐怖冲动迅速钻入我混沌的意识深处,在我的末梢神经处疯狂起舞。
我猛地抬高枪口对准自己的下巴。
“蠢货!!”我能感觉到那混蛋伸手争抢我手里的左轮。
砰!
毕竟‘我’这个概念只是自我塑造的某种过程,而非某种固定化的定义。不是吗?既然我无法杀死‘我’,那‘我’一定可以。
我听见枪声响起,温热的血水溅在我的脸上。
我这个人向来对葬礼很感兴趣,我不知道这是否有些奇怪,又或许这只是一种普通的多愁善感而已。可惜的是这次的葬礼办的极为草率,没有鸣枪致礼,甚至都没人来吊唁,虽说是葬礼,但这也太冷清了些。
“不敢相信‘我’的葬礼会是这个样子。”我不禁有感而发地感叹道。
“得了吧你。”站在一旁的陈用胳膊肘狠狠戳了下我的肋骨。“还嫌事闹得不够大?”
“那倒没。”我耸耸肩,“不过我怎么记得,某人最开始好像承诺了什么。”
“什么?”
看着她一脸茫然的表情我不自觉扬起一边嘴角。
“一周三次。”我提醒说。
她朝我翻个白眼。“真他妈有你的。”
【the end】
打算断更一段时间,最近有点失眠,(悲)